“我没有遭遇过《天注定》里的暴力,但是电影里的这些现实,难道就不是生活在当代的人的伤口吗?创作的渴望和诗意,就产生于这个伤口。我觉得就连喜剧都是建立在伤口之上,然后我们才会从不同角度去反讽它,嘲笑它。一个满世界找感受的人是舍近求远,他忘了自己就应该是一个丰富的情感载体。” “还有一点,我自己是一个非常认同商业的人,包括商业电影,我都非常认同。但是它糟糕的部分是商业有很多禁忌,它有很多不,这个不能拍,那个不能拍。在一个快速增长的市场里,人们往往也就天然接受了这些,然后你会发现所有产生想象的东西都被pass掉了。但是他们忘了一点,就算我们拍一个喜剧,我们从实体出发的生命感受往往是痛点,从那出发的话,想象力会更强。《教父》不是痛感吗?《现代启示录》不是痛感吗?包括《阿凡达》也是痛感啊。” 原则 跟随贾樟柯辗转在一城又一城的影院里,我很吃惊有很多90后的年轻影迷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一位女孩在提问时激动得哽咽,“我想说贾导这些年非常不容易,希望大家永远支持他!”每次离场的时候,蜂拥上来的年轻人让现场保安都有些紧张,有个男孩艰难冲上来,差点哭出来,贾樟柯停下来给他签名,拍着他的肩膀说:加油! 《山河故人》的路演一共17站,每一座城市都有至少6场的影院见面会,通告上的日程差不多就是不堵车的情形下每站停留20分钟。“导演你下个影院不能再签名了,走不了,我们耽误时间,下面会迟到。”同事每次提醒,他就点头答应。但是所到之处,总是挤满了围上来的年轻人。 “能签就跟人签一下吧。”贾樟柯说,“这些孩子都很年轻,有时你一句鼓励,会对他的人生产生很大的影响。” 每个影院基本只有3个提问机会,跑了几站之后,影迷在微博上交流的话题之一是如何才能争取到提问机会。“给后排的观众一个提问机会吧!”一位影迷冲主持人大声喊。 在问答环节结束之后,一起路演的主演张译拿过话筒:“刚才那位观众说给后排观众一个机会,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我身边这位导演。9年了,这位导演终于等到了这次机会。如果你们爱他,就给他一个名分!” 1997年4月10日,《小武》开机,当时还没毕业的贾樟柯用几乎已经退出制片工业的16mm摄影机完成了拍摄。随后入围柏林电影节参赛,很快进入销售,99年年初在法国大规模上映,紧跟着日本韩国先后上映,至此《小武》不再是一个学生作业。当时的官方意见是未经审查违规参赛,从那时起,贾樟柯被禁,直到《世界》面世。 有人说贾樟柯是故意选择这种方式继续从事电影。“神经病才愿意这样。”贾樟柯反驳,“他们不知道在当时的那个环境里有多难。” 贾樟柯说自己的创作历来有几个原则,首先一个就是再独立的创作也是建立在你跟大众有交流热望的基础上,否则你拍出来干嘛?“有时候一些不太有经验的人会觉得,创作的独立性跟与公众的交流是对立的。其实它们不矛盾。创作的独立性就是说我把一个独立的、真实的、全面的感受讲出来,这就是创作的独立性,但讲的过程也伴随有你强烈的沟通欲望,这是影像作为大众媒介的特点之一。” 另外一大原则是,贾樟柯很少谈及创作遇到的困难,“因为它容易在作品之外生出一些诗意或者传奇,那些是时代的荒诞,是不正常的,不应该去多谈论。我呈现给观众一部作品的时候,不愿意它附加有这么多传奇的色彩。还有另外一点,我始终坚持我是一个有弱点的人,我不在创作中想象我是一个无所不知、能为生活指一条明路这种角色,正因为生活有茫然、有苦恼、有懦弱,有综合所有人的真实感受,你才会成为一个创作者。” 贾樟柯说,“我一直是随着误解成长的,伴随我的工作一直有取悦西方、拿中国人不好的一面去换取个人好处这些误解。这些东西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在意它,别影响自己的作品,别证明自己不献媚西方,那个是最傻的,你该怎么拍就怎么拍,无需证明。” 黑洞 “贾樟柯你变了!”一个陌生来电让他吓了一跳,对方是他的老影迷。 “我怎么变了?”他问。 “你和他们变得一样了,你不再纯粹了,你也开始学着到处跑着路演。” “你不希望我的电影被更多的人看到吗?”面对贾樟柯的疑问,对方没有说话。 “如果说贾樟柯电影永远可以免费来拍,又能拍得这么好,那我想他就不用去做路演了。他也是花了投资人的钱,他也要用这个片子来还人家的钱啊。”演员张译说,“我也不觉得是他改变了,其实是市场改变了。市场愿意接纳他,不像过去,我们市场在某些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下,没有办法让他的电影光明正大地在大银幕上上映。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这部片子拿到龙标了,可以上映。它已经进入到一个正常的商品流通渠道。你说作为一个商品,让它违背这个商业规律,让它默默无闻,这对投资人和贾樟柯导演来说,反而都是特别不公平的一件事。所以我觉得在商言商,这件事情既然做了,就应该按照正常的社会规律来走。如果他不做,我倒觉得他是逆科学规律而上,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迄今为止,贾樟柯所有作品都是非类型化的市场异类,和观众观影体验里天然的距离感让它不可能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但是贾樟柯一直对自己说,要拥抱市场。“拥抱市场就是说当你在创作的时候,你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你要有独立的思考跟判断。但是影片完成之后,你不能拒绝流通准则,要仔细去做这些工作,要跟它合作,不要去对抗它。商业本身是中性的,它给你提供了终端渠道,你为什么要跟你的终端渠道过不去?” “因为你自身作品不是大众和市场熟悉的,你要让他怎么去接受?创作时没有按商业要求操作,推出的时候就越是必须做很多商业上的考虑。这是很大的一个挑战,也是我愿意花很多时间去做的一件事情。” 一位观众告诉贾樟柯,“你的电影必须深夜一个人看。” 贾樟柯立即反驳,“不对,你一个人看就不对。电影这个媒介就是大家一起看才好玩。新现实主义时期有一个电影是讲的西西里岛人抽着烟、说着话,然后银幕上放着德西卡的电影,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一起鼓掌,一起哭。电影这个媒介本身具有聚众性,广场性的这种聚众是电影的美感之一。你变成一个人看,就让电影的美感消失了一半。另外一方面就是电影它是一种放大的艺术,赵涛的脸才多大,但是我们把她的表情放到一个10米宽的银幕上之后,我觉得它是对人的一种无比尊敬,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种视觉上的人道主义,才是看到了电影的一个原作。一个导演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影院,拒绝大银幕上映,那是电影美感最主要的体现形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