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1999年对我来说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它跟我的年龄暗合。电影开始的这两男一女3个年轻人跟我的年龄差不多,这样的设置也容易把我的感情和经验来代入。事实上当我将纷乱细微、零散的生命经验跟记忆来融汇成一个作品的时候,是想象力在发挥作用。虚构和想象,是通往真实的重要渠道跟桥梁。所以这个故事从1999年的山西小城开始。” “空间上故事开始选择回到我的故乡汾阳,是因为在这之后我要呈现这些人的命运,是一个巨大的流离失所,是一个自我放逐和漂流的过程。” 贾樟柯解释:“这是一个离散的故事。张晋生1999年从一个煤老板起家,2014年成了上海的风投家,到了2025年的时候,我们知道他惹了一些麻烦,不得不在2014年出走。2013年、14年煤老板最怕就是反腐,全跑掉了。年轻的儿子,在2014年的时候也才六七岁,跟着父亲流落到了澳大利亚。这样一个巨大的漂流,是今天我们总体上大多数人的命运。为了呈现这样一个漂流,我就让他回到了一个不变的原点,回到了一个恒定的地方,所以故乡是最准确的。它可以和之后命运的飘散作一个非常好的映衬。” 当电影开头赵涛操着家乡口音出现在汾阳小城里,贾樟柯作品久违多年的熟稔气息会迅速唤起观众对“故乡三部曲”的记忆。曾经有人问过贾樟柯:我没有到过汾阳,那里的景是不是特别漂亮?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贾樟柯告诉他:“汾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美学概念。真实的汾阳那个地域变得不重要,是安阳洛阳都可以,重要的是那个真实的地域带给我关于中国人的实体感受。如果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进入一个大城市,往往是在一个新的人际关系聚合里生活。我们参加家庭亲戚聚会的机会大大减少甚至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同乡、同学、同事等等其他聚会。当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形成超级城市,就不单是说那片土地上生活着大多数的中国人,而是说那种情感体验属于大多数人。故乡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种标配。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自己还是喜欢回到一个出发的地方。中产阶级和知识阶层很少出现在我的电影里,更多的是因为我看到大部分人的这种颠沛流离,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属于同样的地方。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汾阳,而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普遍性的存在。” “故乡过去给我造成了封闭感,接触不到更多的信息也是我反叛的原因。但它又充满了让你留恋的东西,跟你想摆脱的东西综合在一起。我对它的认同和反叛、所有和它发生的种种关系,界定了我,也塑造了我。我并不把故乡美化,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包含了我们喜欢的一切和厌恶的一切。”贾樟柯说。 伤口 “和时代平行的讲述者”,这是贾樟柯对自己的描述。他的作品系列分为两大类,一部分是关注当下的剧情片,一部分是回顾历史的纪录片。《山河故人》里,贾樟柯第一次触及了未来时空。涛会不会再婚?还是就这么孤苦地活下去?晋生会思乡吗?他会拿枪把过去想炸死的情敌打死吗?人生无数的疑问都留在了未来,当然让他收不住笔的更重要的是因为儿子这个角色。 这是一个被动卷入离散之中的无辜生命,年幼时他没有办法选择,当他生命自主之后会怎么做? 贾樟柯起初的想象更为大胆,他让这个19岁的男孩和邻居一个没有性别的外星人相爱。这个天外飞仙的设定被他自己否定了,它会破坏前面所有扎实的生命质感,还是要回到情感的层面。 “我就想自己的潜意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和一个外星人相爱。后来我发现我对一种问题很着迷,就是人在情感上的障碍和困难。”贾樟柯回忆,在《天注定》里,他让赵涛饰演的小玉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在她工作的地方电视里一直放着徐克的《青蛇》,这也是一个人和异类相爱的故事。“我突然明白,我还是希望了解未来在我们的情感里是否还有不可逾越、无法驾驭的东西,是否还有约束我们自己的东西。” 贾樟柯决定让他爱上一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这个角色应该漂亮、优雅,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还要能理解这个感情。他试着给张艾嘉打了电话。收到邀约,张艾嘉很高兴。“不过张姐,我要讲你跟一个19岁的男孩谈恋爱。” “贾樟柯你搞什么,这么肉麻!”张艾嘉第一反应相当吃惊。 “我写得可认真了。” “那你把剧本先发我看看。” 第二天,贾樟柯收到了张艾嘉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我来。拨通电话之后,张艾嘉告诉他,她能理解这两个人的感情,就像她当年唱过的一首歌:《因为寂寞》。 邀请扮演儿子的演员董子健加盟时,贾樟柯坐在对面,认真地给他讲戏。对方一直在笑。贾樟柯不解,这是欣赏还是嘲笑,还是不屑一顾?讲完之后,董子健还是一笑:导演,你讲得太多了,现在性别都不是问题,年龄算什么。 这段在传统价值观里不被祝福的感情,在贾樟柯的反思里,还是事关个人自由,它和他过往作品中那些在生存危机里喘息的生命一样,都为获得自由在努力挣脱困境。在《山河故人》里,张译饰演的父亲晋生教育儿子说:你那个自由,它算个屁! “自由还是一个自我的问题,自我解放的程度决定了你有多大的自由。”贾樟柯对这个话题一直着迷,“我们都从一个有根的乡土开始自我放逐是为了什么?拼命积累财富又为什么?获取财富跟自由到底有没有关系?” 敏感的观众不像他会深层追问一个暂时无解或者略显遥远的概念,在一个个影城见面的城市路演里,有几位观众都不解为什么贾樟柯从一个温情抚慰的初衷出发,最终还是讲述了一个孤独而忧伤的故事。 “我每次提笔的时候,脑子里都是空的。但是胸怀里那种巨大的忧伤感,巨大的喜悦感或者愤怒感,都是一个非常清晰而直接的情感状态,我总是在这种巨大的情感波折、动荡里才有写作的欲望,才有想象力。”贾樟柯告诉一位观众,“中国现实容易把我们变成实用主义的混蛋,短暂的公益感,短暂的正义感,最后变成一个刀枪不入、顽强活下去的个体,但是在情感世界里有些混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