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古代男子可以有理想,女子则谈不到理想。
下边两句就更妙了:“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这真是作者的神来之笔!这个女子低下头去采一朵莲花,水面上就映出她和莲花的影子。古人不是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吗,现在她从水面的倒影看到了她自己的容颜,那容颜和莲花一样的美丽。这是什么?这是对自我的一种认识,一种反省。当她对自己有了这样一个清楚的反省的时候就怎么样?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她的内心感情就产生了一种困惑和缭乱。荷花的花梗和莲藕的藕节,如果你把它们折断,就会有许多的丝,所谓“藕断丝连”嘛!而现在她的内心感情,就也像莲藕折断后的这些乱丝一样地缠绵、缭乱。
为什么她会“芳心只共丝争乱”呢?上次我也说过,人生一世,你的价值表现在哪里?男子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的价值是早已被安排好了的,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西方也是一样,西方有一位人本主义哲学家马斯洛曾提出过人有“自我实现”的需求。但中国古代的女子能够“自我实现”吗?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社会道德要求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管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都没有独立的人格。
我前两年讲女性词的时候提到古代男子可以有理想,女子则谈不到理想。我的一个朋友就说:“女子怎么没有理想?女子的理想就是找个好丈夫嫁出去嘛!”你们大家听了都笑。确实,这种“理想”和男子的“立德立功立言”比起来,根本就不成其为理想啊!
我正在写关于女性词的一本书,现在写到晚明女词人,其中提到叶氏一门母女——叶绍袁的妻子沈宜修,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这些女子真的是有才华!沈宜修的作品有诗、词、文、赋、骚体等等,各种体裁她没有一种写得不好。因为她是书香世家,她父亲是沈珫,叔父是沈璟,沈璟是明代有名的戏曲家。可是你看一看她的身世:沈宜修死后叶绍袁在给她写的传记中说,她嫁到他们家之后,婆婆对她很严,如果发现她在自己房间里作诗就不高兴,所以她再不敢作诗了。一直到她的儿女都很大了的时候,只要婆婆发了脾气,她就得长跪在地上请罪。古代女子嫁人,第一当然希望丈夫好,第二还得希望婆婆好。就沈宜修而言,虽然婆婆对她不好,但是丈夫对她很好。而她的女儿们呢?叶氏姊妹都很有才,在家的时候一起作诗,一起赏花,可是嫁出去以后呢,叶纨纨的丈夫就对她不好,所以她很年轻就死了。叶小鸾就更奇妙了:从家里给她订下婚期她就生病,在结婚的前两天她就死了,死时才十七岁。叶绍袁为妻女整理遗作,印行了《午梦堂集》,在序言里他说:“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男子最喜爱的,其实还是色。只不过才子们觉得女子除了有色以外,如果还能够与他吟诗唱和不是更好吗?不过,才色倘若与妇德比起来,妇德显然是更重要的。
女子应该把自己的美好交托给什么人?女人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在我所写过的女性词人中,李清照和朱淑真其实是属于叛逆的类型:李清照总是想和男人一较短长,朱淑真则大胆地追求恋爱的自由。这都是与“妇德”相违背的。如果我们想要在古代女性作者中寻找最有“妇德”的才女,写《女诫》的班昭当然不用说了,沈宜修也要算一个。她不但勉力侍奉好婆婆,而且还能够守贫穷耐劳苦,这是中国传统社会在道德上对妇女的要求。
那么作为一个有才有貌又有德的女子,她应该把自身这些美好的东西交托给谁啊?男子当然是要交托给皇帝与朝廷,而女子呢?那就要交托给一个真正赏爱她的男子。所以这个采莲的女子,当她对自己美好的质量有了一个觉醒以后,反而“芳心只共丝争乱”——我应该把我的美好交托给什么人?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待续)
(摘自《楚天都市报》)